吴月不想去,听说要现场指认罪犯,硬着头皮去了。她希望“那件事”迅速了结,再也不要有人再提。至于怎么了结,“不要跟我说,那是大人的事。”
一年前,吴月第一次去桑拿屋洗澡。洗着洗着,她睡着了,睡得很沉。在这个封闭的、热气蒸腾、被暖黄色木板包裹的房间里,她没有再梦到逼她“接活”的王红,没有梦到挺着肚腩的“老姨”,没有警察律师记者的喋喋不休,也没有爸爸妈妈。
此前,她睡觉经常猛地一下睁眼,像课堂上偷着睡一样。那段时间,父亲脾气一上来,就骂的难听:“没你这样的女儿”、“你现在都不是小姑娘了”。吴月不吭声,眼泪刷刷流。一次,她爬上五楼卧室的窗台,有了轻生的念头。她想不开:“悔,悔不该认识那些人,把我带到沟里。烦,烦大人没完没了吵吵嚷嚷。可事情已经发生了,不能怨,也不能悔。”
母亲左右为难,心里觉得不是她的错,但面上也不敢维护她。看着女儿在屋里哭,丈夫咆哮完也擦了两把眼泪,“这个家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早晨起来,她看见吴月就着写字台画妆。双颊抹上粉底,对着一块小镜子看了看,又画上眼影,然后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,扎得很高,再系一根黄色发带。吴月妈问她,“要出门哪?”她说,“不出”。
出门见谁,出门干嘛,吴月妈现在格外警惕。今年8月份,母女俩刚为这事吵了一架。吴月的一个女朋友来家里住了几天,女孩刚谈了男朋友,吴月妈让她们少来往,“她爸妈没在家,老跟她待着,万一出事儿了呢?”
“出啥事儿啊,妈?”吴月妈不吭声了,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。她知道,“那件事”就是一个机关,稍微沾边儿的都不能提。
从走进桑拿屋那天起,吴月爱上了洗澡,能洗将近一个小时,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压方式。爸妈不在的时候,吴月打开电视机,在热搜栏里找剧看。《延禧攻略》是她觉得“史上最好看的一部”,看到魏璎珞从底层一步步爬到高处,战胜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翻身时,“老过瘾了”。
李莉今年初中毕业了。中考8科一共考了305分,英语只得了46。就在毕业前不久,李莉妈接到了学校电话,到学校时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警车。
李莉又出事了。和上次又不一样,这回李莉欺负了别人。
李莉妈带着她给隔壁班的女孩道歉,那个女孩看到李莉直打怵,钻到父母和警察身后。李莉恐吓她,“不消停的话,晚上你回家可能就看不着你爸妈了。”
最近一年,李莉妈早已发现李莉不是从前那个说话软绵绵的,早早起床朗读英文的乖乖女了。性侵案发前,李莉上的是重点校,英语满分120,总考110多。李莉妈请了司机接送上下学,一天四趟。回到家做完功课,两人倚在沙发里看蜡笔小新,体育课上要是多跑几圈累了,女儿会撒娇抱怨几句。
性侵案发后,李莉妈听到女儿和同学聊微信,语音里冒出来谁和谁关系不睦,要她出面。李莉妈见过几个1米7多的女孩在家门口站着,她招呼女孩进来,李莉说不用,在那儿等着就行。
在原本为女儿设计的人生中,李莉会考上重点大学,考上公务员,再嫁一个好人家,一生平顺。眼看李莉的性格180度扭转,娟子心里既伤心,又隐隐有些高兴,“再也不用担心她被欺负了”。
她反思过,若不是胡云的一纸遗书扯出整个案件,李莉也可能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,“下一个进去(公安局)的就是我们。”
(六)
2018年9月7日下午,当着我的面,胡云爸把其他四家人都约到胡云姑姑家。
客厅有二三十平米大,窗户朝南。2点钟,李莉妈踩着约定的时间到了,坐在沙发正中间,其他三家姗姗来迟。胡云爸最后坐下,坐在角落里的小木凳上。
胡云姑姑家客厅的窗外。新京报记者陶若谷摄
看场面有点沉默,他又站起来,“现在记者来了,咱有啥说啥。”
吴月爸翘起二郎腿,清了清嗓子,率先控诉起孩子的成绩:“一科才考12分,人家上学背书包,她上学拎个小挎包,跟逛街似的。”另一个爸爸马上接话,“上学还不错呢,我家那个说啥也不上了,咋整?”
一时间,屋里全是嘴。每家都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,也互相确认着两年多来的记忆。
五家人从前不认识,案发后建立微信群。每次有进展结果时,就在群里约好,一起去海拉尔,去呼和浩特。在伤害来袭的巨大漩涡里,他们曾经是彼此间唯一的支撑。
随着时间推移,他们虽为了同一目标,却各有纷争,每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,彼此心照不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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